丝诺
 
     

求学的事

如今老师若是体罚学生,就算不被学校处分,也要上媒体火一把。在我上小学那会,家长和学生对于体罚都是可以容忍的,说是“容忍”,因为说不上抵制,也说不上提倡。

那位虞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,彼时年逾五十。她是人群中最易辨认的一类人,打扮得像个旧时贵妇,冬日里常常一袭呢子长衣把修长的身材裹得严谨而严肃,踩着双长筒高跟靴从走廊一路走来,能把路过的吵闹的教室踩得瞬间安静。若摘下带檐的羊毛帽子,会看到她把头发高高盘起,额前不留一丝碎发,不知是生来这样,还是鬓角紧绷的头发有意直拉得眼角上吊,好示人以精神奕奕的风采。老师每日上课必化妆:她喜欢涂口红,殷桃红唇吐出的声音尖锐刺耳;她喜欢扑粉,白粉扑在无肉又无表情的脸上更具震慑。与老师近距离交流时,我不敢直视,有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在被找谈话时,倒是会直勾勾地盯着老师,事后兴奋地跑来告诉我:“虞老师的睫毛上有好多粉,眨眼时都在刷刷往下掉!”

班主任教育严苛,不论学习、劳动、文体,要求我们事事争先。表现好的同学可以在课本尾页盖上“优”字的印章,一事一盖,盖多少随她心意;学生犯了错,会被老师划掉“优”字印章,一事一划,划多少也随她心意,每学期末根据印章数量对学生评奖评优。

学校有“流动红旗”制,考察班级学生在晨读、早操、穿着、卫生等方面的规范,老师每周势在必得。流动红旗其实是扣分制,学生犯了错,班级要扣分,这种情况下,她往往要求犯错的学生做些“特殊的事”把分追回,例如在校园内蹲点守候违反校规的同学,向大队部上报后便可为班级加上举报分。学校原先似乎并没有这项加分制度,自从我们班级发起后,其他班级跃跃欲试。名义上是为班级“争光”,但并不光彩,只有尽量约束自己,避免犯错后陷入两难的境地。班主任的威望颇高,年轻的大队辅导员难免避让几分,流动红旗常常花落我家,其中虚实几分不知。那阵子正好在学写新闻稿,我以“同学争‘大优’,班级争荣誉”的话题赢得了佳作,也讨得班主任开心。

那两年很不自在,她脾气古怪,时晴时阴,还会体罚学生,轻则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,扣减“大优”,重则歇斯底里地辱骂,用戒尺打手心,现在回想起那个曾在老师面前被迫自扇耳光的男孩,必已成大器。相比于那同学,我好像根本没有写这样一篇“檄文”的理由,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挨打的记忆,偶尔还是会被“照顾”的。

小学学业轻松,几人放学必偷溜到朋友居住的小区玩耍,可是尽兴而归需路过一条窄巷,那正是班主任下班的必经之路!老师离开学校通常比学生晚得多,若看见我们仍背着书包游荡在回家路上,就能判定学生贪玩了。将面临惩罚,大家都知道,所以总在那条巷子里瞻前顾后,格外小心。从朋友家到我家虽有十分钟路程,但两所小区仅一墙之隔,为了避免狭路相逢,小伙伴心生一计:翻墙!爬上两米多的高墙往下看,有些胆怯,拉着墙上的藤蔓植物滑下,蹭了一身灰,但平安无事,似逃过一大劫,心中窃喜。

翻墙只有一次,不敢再惹事。旦走寻常路,东窗事易发,一日课上,老师不疾不徐提到,“听说我们班里有几个学生放学不回家……”我和几个朋友面面相觑。她故意不提我们的姓名,只说将逐个惩罚,说着视线扫到我身上,我故作镇定回看她一眼,又很快垂下眼帘,同桌因事不关己,用胳膊肘捅了捅我,不怀好意故意挑眉。每天放学后,小伙伴们依次被要求在老师办公室前罚坐,我在经历一个礼拜的惴惴不安后幸免,此事不了了之。

无端被找麻烦的记忆也有。那天老师为了赶时间批改作业,趁大家出操之际,翻查所有人的书包取走试卷,后要求被遗漏的同学主动将试卷交上去。我在书包中不见试卷,以为被老师拿走,不再放心上,事后却因没交试卷被批评,这才想起试卷可能丢在家里。中午回家取回,整齐交了试卷与检查,却又把下午该交的作业本丢回了家,脑袋糊涂又找不到借口,一时委屈。“哭,你要是这会儿能哭出来,这事儿就算了。”她漫不经心,我不知是调侃还是刁难,无所适从间,一旁的英语老师出言相劝,才把我救出办公室。

老师教语文,教学方式独树一帜。她常声称身体不适,需坐在讲台边授课,授新课前在黑板上写下若干问题,让学生自主研读课文后提交答案,答案正确可获得“大优”的奖励。临近期末,她也不像其他老师带领同学复习,她让我们在课上自由阅读学习资料,不仅可以复习语文,还可以复习英语、数学。我喜欢这种方式,自己梳理知识更容易掌握,上了初中才知道,这种学习方式叫“自习”。不可否认,在虞老师任班主任的那两年,班里同学的成绩确实有提高,她打出“我”“能”“行”三个鲜红大字悬在教室前方,每次考试前让全班起立,大声喊出“我能行”,在她激进的要求下,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喊,一遍、两遍、三遍……十来岁时,我性格已开始变得内向,但在众人巨大声压下,我也能大胆、自信地喊出来了。在人生的某些时刻,或参加大型考试前,或第一次担当项目经理时,在那一次次出差的往返路上,心中默念着“我能行”,声音不大,但仍有力量,也莫名亲切。

这两年,上班路过那个童年害怕被抓包的巷子口,还是能看到她裹着一袭大衣、踩着高跟优雅地往学校方向走去。迎面相向,她不再能认出我,我安心多了,但投向她的视线仍不敢过多停留。这位让我在求学之初有所忌惮的老师,教了我一个初学者该有的谦逊与本分,教了我在面临挑战时该有的冷静与自信。后来我遇到很多老师,有学历教育的、也有兴趣班的、有远程的,也有线下的,有年长的,也有年幼的,老师不见得事事胜于我,而我愿永远保持着作虞老师学生的姿态:老师说的,虚心听着;受了委屈,能忍则忍;老师的缺失,心中有数就好,人人处事方式不同,各凭本事,又何必打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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